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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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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入夏之後, 北方的草原日益豐美,放眼望去,滿目盈綠, 起伏的綠野與澄澈的高天一如往昔。

這樣美好的時節,十六部王庭本應隨之遷徙, 四時轉徙,本該如此,但這似乎已經是數年前的事了。

“你說……十六部如今已然定都上京會寧府?”謝樽驚訝地看著又竄到自己車駕找食吃的完顏明洸, 全然沒想到不過幾年的功夫, 十六部便已定都。

完顏明洸白了他一眼, 將桌案上的點心掃了個幹凈。

“對啊,在你們南朝人眼裏,我們到底是有多野蠻?二十部都定都阿勒泰了,我們又怎能落於人後。王兄在虞朝呆了那麽些年, 多少也學了些有用的東西。”

“這個好吃,讓他們再做些來。”完顏明洸揚了揚手裏最後半塊櫻桃酥, 然後一把將它扔進了嘴裏。

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 完顏明洸自覺和謝樽已然算是半個熟人了,不對, 不是半個,是一整個。

“行吧……”謝樽給了耷拉著眼萬分不願的沈玉一個眼神, 讓他出去交代一番, “你該省著些吃,櫻桃這個時節已經所剩無幾了。”

如今仲夏將過,別說北境, 連虞朝都已經找不出多少了,他們還能吃上也只是因為前些日子費了大功夫凍了一些帶在身邊罷了。

完顏明洸奉行及時行樂, 完全不吃這套:“我慢點吃它又不會變多,早吃晚吃,總數不都是那麽點嗎?沒區別。”

“……”謝樽噎了一下,發現完顏明洸說得似乎沒什麽問題,“公主殿下高見。”

“這個時辰了。”謝樽掀開簾子仰頭看了一眼斜照的圓日,低聲道,“你便在這兒休息片刻吧,我出去透透氣。”

聞言完顏明洸一手托腮,看向謝樽的眼神似笑非笑:“可以,但你可千萬別走遠了。”

“在防備我?”謝樽也不與她虛與委蛇,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斜靠在軟枕上的完顏明洸,眸中平若冷湖。

“顯而易見。”完顏明洸攤手道,“要是你悄悄把北境的山川形勝記了個幹凈,我們怎麽辦?”

謝樽聞言低笑一聲,也沒做回應,掀開車簾便離開了。

草原之上的黃昏謝樽從未仔細描摹過,如今看來,這裏確實如北境人所言,是一片澄澈之境。

這裏幹凈得只有山與草,天與雲,白河與紅日。

“牽馬來。”謝樽遙望著遠處好似朱丸的紅日,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大口吮吸著這裏帶著青草香氣的風。

他不能跑太遠,否則就會被呼延烈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勸回,但若只是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隨意地跑跑馬,無人有資格說他半句。

完顏明洸掀開車簾望去,只見天地一色,滿目橙紅,那道縱馬而去的身影很快在夕陽下化作一道漆黑的剪影,遠處草似浪湧,層雲如山,她恍惚看見了刻於石壁上的某段英雄傳說。

在這段短暫的休憩過後,車隊很快再次啟程。

而一個時辰後,這段他們停駐過的綠野,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我自然知道是這邊,你別著急,我們還有事要做。”謝星辰借著明亮的月光,在手中的羊皮卷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碳痕。

月光下,陳舊的羊皮卷好似天上玉書,清透得不似人間凡物。

還差好多……謝星辰輕輕撫過羊皮卷的邊緣,眉頭緊鎖。

他制圖的速度與師父相比還是差了太多,雖說師父說過他不必緊跟著車隊,按照自己的節奏來就好,但他還是不想離師父太遠,出了什麽事也好及時趕到。

奉君顯然對他遲緩的動作分外不滿,它趴伏在地上,喉嚨裏發出一陣陣威脅的咕嚕聲。

“……”謝星辰面無表情地卷起羊皮卷,立刻翻身上馬,無視了奉君的不滿,“就不該帶你來,跟帶了個小孩沒什麽區別。”

奉君聞言狼眼一瞪,霎時就要跳起來咬他,卻見人已經跑出了好遠,它嚎叫一聲,在原地轉了兩圈還是嗖地跟了上去。

前往上京的兩個月裏,謝樽沒有半點異常舉動,他只是時常四處轉悠,再授民以識,就好像他來到北境當真是為了與人為師一般。

謝樽平易近人又博學多才,問詢者不論高低貴賤皆以禮相待,傾囊相授,於是很快這車隊之中的虞朝人和北境人,都已對他心悅誠服,就像當初在武威時一樣。

“當真是生了一副溫柔心腸。”完顏明洸坐在遠處看著他十指翻飛,賦予綠草新的生命,然後將一只只可愛的草編小動物贈與他人。

謝樽的神態與平時全然不同,他的目光不再冷淡不再一片寂靜,而每當在這種時候窺見那雙溫柔堅定,不帶一絲雜念的眼睛時,完顏明洸都會忍不住心頭一顫。

她好像能明白那麽多人都對謝樽念念不忘了,這個人的靈魂好似山莽雪原間孕育的精靈,幹凈美麗得足矣吸引所有目光。

“王兄,我能跟你搶嗎?”完顏明洸突然笑道。

“完顏明洸。”一直跟在完顏明洸身後的一個高大的侍從壓低了聲音警告道,“我警告過你。”

“好吧,當我沒說。”完顏明洸嬉笑著攤了攤手,好像完全不在意一般,“所以王兄打算什麽時候現身呢?還是王兄就喜歡像現在這樣在暗處窺伺。”

是的,自車隊離開長安,一直潛伏在京畿地區的完顏晝就已經悄然混入了車隊,喬裝成了完顏明洸身邊一個不起眼的隨從。

“……”完顏晝擡眼看向謝樽,驟然發現對方居然也在看他,兩人一時目光相接,但還未等他作出什麽反應,謝樽便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還不是時候……再等等吧。”

忽然,一個紮著辮子,一身侍從裝扮的北境少女小跑了過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公主殿下。”

侍女將草編的小鳥放在了完顏明洸手中,笑著說道:“武威侯說殿下在這瞧了半天也不過去,讓我把這個送過來。”

“……”完顏明洸看著掌中展開雙翼的的小鳥,長舒了一口氣,“嗯,你回去吧。”

半月後,車隊終於到達了興安嶺的最南端,蔥綠綿延的山脈之間,一條亙古綿長的河流自溝谷間流出,如白綢般鋪展於草原之上,映照著白雲藍天。

“神聖的西拉木倫河日夜流淌,將苦痛帶離故土,留下幸福與快樂。”完顏明洸閉上眼將雙手浸入河水,又接過一旁侍女遞來的白綢,將其在水中浸透。

她身著一身綴著朱瓔琉璃的純白的短襟,捧著白綢轉身看向了謝樽:“在十六部中,白色代表著神聖與純潔,如今我將這美好的祝福贈與你。”

謝樽垂眸看著這條濕潤的綢帶,緩緩伸出了右手,任由完顏明洸將其系在了手腕上。

見他接受,周圍的屏息以待的北境人霎時歡呼起來,他們口中唱著小調,掬起河水灑向周圍,追著那些緊張躲開的虞朝人猛潑,生怕有人沒沾上一樣。

而完顏明洸擦凈手上的河水,接過一封信件看罷後突然笑著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就在此紮營吧,正巧今日三伏,便讓你見識見識我十六部的慶典,恐怕能給你不小的驚喜呢。”

“好。”北境人能歌善舞,謝樽在阿勒泰時便已經見識過了,只是北境東西三十六部習俗差異頗大,全然不可混為一談,這十六部的三伏慶典,他也萬分期待。

西拉木倫河畔,篝火燃起,火焰爆裂地燃燒著,劈裏啪啦地爆裂出片片星火。

而在篝火前,謝樽終於知道了完顏明洸口中的那個驚喜到底是什麽。

安車骨王完顏晝,帶著五十北境精騎,親臨西拉木倫河畔。

“諸位不必拘禮。”完顏晝手握韁繩,垂眸笑道,“不過臨時起意來看看罷了,未曾想正巧碰上慶典,諸位可要好好表現,讓各位來客好好瞧瞧這十六部兒郎的風姿。”

對於他這種扯淡的話,完顏明洸自然是嗤笑一聲。

什麽“臨時起意”,也不知是誰把自己打扮得和只求偶的山雀一樣在這嘰嘰喳喳,額間的藍寶石都快把她眼睛給閃瞎了。

“多年未見,安車骨王還是如當年一般豐神俊朗。”謝樽目光中的的期待早已退盡,臉上也換上了虛偽而又自然的笑。

說實話他一點都不想看見完顏晝,至少在到達上京前不想。

“謬讚,不比武威侯更勝當年。”

“王上實在太過謙虛。”

完顏明洸抱手站在一邊看著謝樽的表情,心下有些好笑,忍不住插嘴提醒道:“王兄,既然來了便下馬上座吧。”

自從完顏晝來了,布置宴席慶典的人都認真賣力了不少,但因為所攜材料有限,他們再如何努力也與先前沒有太多區別。

隨著鹿麅哨響起,慶典便正式開始了。

十六部以漁獵為生,敬天地萬物有靈,他們的舞樂質樸而曠達,其中少有唱詞,多是一些模仿動物叫聲的擬聲,聽起來空靈而悠遠。

舞者們帽間插著白翎,負弓配刀,裸露的肌膚上用從河邊采集的淤泥繪出形如鹿、虎、魚的圖騰,這些圖騰隨著他們的大開大合的舞蹈晃動,看上去栩栩如生。

完顏明洸坐在不遠處的山石上擊著竹管輕聲吟唱,眉眼間也被篝火染上了一層暖光。

“這是最簡單的狩獵舞,與它同代誕生的還有薩滿樂舞,皆為我十六部先民所作,那是個連文字都尚且模糊的年代。”完顏晝坐在謝樽上首為他解釋著。

“很簡單吧?”完顏晝靜靜看著歌舞,目光變得清澈而溫和,“但本王只在這片土地上見過,長安也有這種舞蹈表演,本王曾去看過,不過是得其形而失其神的贗品罷了。”

謝樽始終安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當他擡頭向完顏晝看去時,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感情,這世間有太多人在凝視自己的故土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這樣的愛戀與思念。

“自百年前,虞朝開國皇帝與北境相交,兩地聯系漸深,目光觸及更遠處的我們開始建新制,重禮樂,直到今天,北境已然壯大,用你們虞朝的話來說,這叫開化。”

“但是……”完顏晝話鋒驟然一轉,他的目光落在了謝樽身上,變得覆雜難言,

“但是這百年相交,自三十年前卻開始逐漸破裂,兩國開始沖突不斷。”

“百年時間,北境終於壯大到這片土地無法滿足的程度了,縱然它是我的故土,是北境人的聖地,但你我都明白,雪原與凍土無法負載一個龐大而輝煌的國度,它已和人心相悖。”

“所以北境會如史書所載的所有小國一樣,為了光明的未來,開始征伐天下,對嗎?”謝樽將杯中的青梅露一飲而盡,緩緩說道。

這青梅露是陸景淵去年釀的,采了初夏最好的青梅,用了宮中最上品的黃糖,這次他遠行北境,陸景淵全都打包給他帶上了。

“謝樽,你能想到一個和平的,讓北境繁榮昌盛到如虞朝那般的方法嗎?”完顏晝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

“你親臨此地授人以漁,本王十分敬佩,但這不過是無用之功,北境如今缺少的是土地與資源,而非其他。”

“如今我並未找到答案,但這一切尚未可知,我不可斷言。”謝樽並不否認,他如今確實沒有找到真正的平衡之法,但他會給自己三年時間去追尋,作為他最後的一點掙紮。

謝樽與完顏晝目光相接,直直看盡了那雙淺褐色的眼眸之中:“安車骨王的經史學得不錯,也深谙韜光養晦之道,從前便是如此,如今更是喬裝改扮,忍辱負重,令人欽佩。”

“那日你果然發現了。”完顏晝輕嘆一聲,唇角掛起了愉悅的笑,目光中盡是喜愛與欣賞。

“不過你著實是高看我了,我的經史策論學得可不怎麽樣,但這世間謀臣幾何?”完顏晝說著,唇角的笑容也漸漸擴大,他看向謝樽身後,高聲說道,

“微雲,故人在此,何不相見?”

謝樽眸光一沈,隨著完顏晝的目光轉頭看去,看見了一個身著玄色長袍,帶著半張黃銅面具的男子向自己緩緩走來,他身形單薄,氣息淺淡得不似活人。

謝樽能借著篝火的光芒隱約看見對方面具下和脖頸上遍布的可怖傷痕,即使如此,他仍是一眼認出了眼前之人。

謝樽瞳孔緊縮握緊了扶手,力道大的幾乎要讓木塊崩裂開來:“陸景淩,你居然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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